姜谷粉丝 |
2025-08-25 19:26 |
我的上一篇文章《纨绔子弟宝玉,究竟有何贵,有何坚?》有幸被一位书友认真评论,我也从这样的思维碰撞中有了一些新的灵感和想法,在此愿与诸位分享一下。 这位书友的留言中评论说,宝玉这样讨厌禄蠹的人,其实是非常自私的。因为他们就生长在由祖先出生入死,做“禄蠹”挣下的一份家业当中,他们的吃喝玩乐,他们的荣华富贵,其实都是坐享了“禄蠹”的劳动成果,而不愿承担“禄蠹”所要承担的义务。 这位书友的看法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的确,仓廪实而知礼节,在讨论禄蠹们的人生是否被物化,在讨论宝玉的赤子之心和爱美之心究竟有多宝贵之前,我们必须承认,宝玉也要吃,也要穿——不仅如此,他要吃得最好,穿得最好。 好到他偶然去一次袭人家里,尽管袭人一家子已经是小康家庭,可看到这活龙宝玉下降,满满地摆了一桌子果品,内中却拣不出一盘可吃之物。 好到他的全身上下衣裤鞋袜,可以从来不要针线上的人做,全部都是姐妹丫鬟们做的“少女高定”,而贾母给他的雀金裘,全城都找不到认识此物的人。 宝玉这个贾府内地位最高的少爷的穷奢极欲,可见一斑。 这个十三四岁的豪门少爷的世界,是一个极尽粉饰后的富贵温柔乡,也唯有在这个富贵温柔乡之中,宝玉的那点不成熟的“天然”之气,才得以保存,他才得以成为这样一个无用的富贵闲人。 然而,他的富贵、他的清闲,却是由他的祖先戎马一生、他的亲人们替他在外搞“仕途经济”、他的姐姐在皇宫里过着不得见人的日子——换来的。 宝玉既是贵族阶级的一员,他便和其他的贵族一样,沾着禄蠹的臭气。 在这个角度上,我们不得不说,宝玉所秉持的“不应与国贼禄蠹同流合污”的想法,是片面而脆弱的。 这一点,至少在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宝玉从未意识到过,更是从未看透。 也许要等到八十回以后,贾府最终崩溃,等到宝玉“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时候,才会恍然体悟。或许正是因此,脂砚斋的评语里会多次提到作者的“自悔”之意。 尽管我很认同这一点,但我仍然希望在接下来的篇幅中稍稍为宝玉“开脱”一二。 宝玉的这种对现实的片面理解,是基于他当下的认知水平和身边的环境。人很难意识到他们认知以外的事,宝玉也并不例外,这其实是一种非常真实的心理。 我想举一个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说明这点。 我大学期间是学环境工程的,曾经有一次在暑期实践时去过周边的一个垃圾填埋场。 那天,当我们走下大巴车时,映入眼帘的是几乎一望无际的绿色密封材料,其上散落着垃圾车经过时掉落的各种生活垃圾。踩踩脚下厚厚的密封层,会感觉到各种材质不明的物体在密封层下发生移动和形变。远处,还有几辆挖掘机在进行填埋封存工作。 尽管有密封性能看起来不错的材料层层覆盖,而且是露天开阔的场地,通风良好,但我们一行没见过世面的大学生仍然被惊得难以呼吸——是的,从我们一下大巴车开始,一种极为强烈的垃圾腐烂后的恶臭就像沉重的山一样压住了我们。那种恶臭是炽热的,无边无际的,它像是具有实体一样,挤压着我们的呼吸系统和躯体,令人几欲作呕的同时也很难动弹。 作为城市的居民,我们每一个人每一天都会产生垃圾。对于我们而言,垃圾在进入小区的垃圾站以后,就已经消失了,我们并不关心它后面又去了哪里,还会以什么样的形态在世界上存在。 然而,我们不关心,并不代表这些物质真的从世界上消失了。它们当中的一部分,就会以这样的方式,长久地一层层封存在垃圾填埋场内,等待时间将其缓慢地吞噬和腐化,并在这个过程中散发巨大而且持久的恶臭——有时候长达几十年。 某种程度上讲,我们都是恶臭的帮凶——正如宝玉是禄蠹的帮凶一样。 然而绝大部分人,如果不是像我一样不幸有机会成为垃圾处理的工作人员,一般来说会选择性地忽视这件事。我们甚至不希望这样一个恶臭的垃圾填埋场或者污水处理厂出现在我们家附近,或者任何一个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环境领域有一个专业术语——“邻避效应”,就是用来描述这样一种心理。 这种心理人人都有,既不用感到可耻,也没必要觉得惊诧。 正所谓“君子远庖厨”,我们也许很爱吃肉,但看到宰杀、肢解、烹煮的现场,又不免觉得残忍。这不是精神分裂,而是人之常情。 面对这样的现象,环境工作者并不关注大众的自私冷漠,而是致力于研究垃圾要怎样才能都进气味更小的焚烧厂而少入填埋场,而读着红楼梦的我们,也不妨放下宝玉等公子小姐的“自私”,转而想想荣华富贵是不是必须与禄蠹有关。 薛蟠打死人命的葫芦案,是一定要这样胡乱判定吗?石呆子的扇子,一定要用强权迫害来抄获吗?贾蓉的五品龙禁尉,必须要花银子买吗?张金哥的亲事,必须要通过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方式来解决吗? 有没有可能存在一个真正清明正义的太平盛世?有没有可能那里的底层民众不必终身受人盘剥?有没有可能那里存在有人伦底线、真正给予人民尊重和爱护的好官?有没有可能那里的荣华富贵,是真正用马革裹尸的功勋、用运筹帷幄的韬略来挣得的,而不是用对上司的谄媚巴结、用官官相护的黑幕来牟取的呢? 宝玉并不厌恶真正的儒家经典和真理,他将四书与其他曲解经典的书划分为两个清楚的阵营。他杜撰黛玉的表字“颦颦”时说:“除四书外,杜撰的也太多了”;即便在大观园内沉浸于温柔乡中,他仍然对四书分外敬畏:“除四书外,竟将其他书烧了”。 如果红楼梦的世界是一个如四书中所讲的一样,真正清明的世界,我相信宝玉并不会厌恶读书和仕途。 可是那个时代的官,凡上进的必入那个肮脏的染缸,凡有底线的必难为世界所容。禄蠹横行于世,而真正有才有德之人却难有出路。 而宝玉,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是用他不多的社会经验,和一种朴素纯真的天然的价值观,固执地厌恶着、抗拒着这一切。 对于宝玉这样一个至纯至真的人而言,也许消极遁世、自欺欺人是他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如此,我们怎么忍心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苛责宝玉的自私,简单地因为宝玉的阶级而将他和他所厌恶的禄蠹划为一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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